吞针

不太像人,比较类犬。

【Jewnicorn】即兴逃亡

春宵病:

《即兴逃亡》


 


 


 灵感源于一部很有趣的英剧《去他妈的世界》


 


 


 ——


 


报幕的声音过,杰西站在舞台临时搭建的假露台后等待出场,他饰演哈姆莱特的父亲,那个被亲兄弟杀死又被夺妻的可怜的国王,一个不甘的鬼魂。




露台有两米左右,念台词的时候他往下看。




观众席里坐着黑压压的人群,掌声像一千只反复开合的蚌,他们自愿充当临时演员,时刻做好了为虚假悲剧流泪的准备,对身边坐着的爱人熟视无睹。




杰西的出场就像一个真正的鬼魂,他悄无声息显露自己的踪迹,又半推半就道出死亡的真相。


我的时间快到了,我必须再回到硫磺的烈火里去受煎熬的痛苦。硫磺的烈火实际无处不在,他望向礼堂紧闭的大门,那里透出些微的光亮,他一只脚迈出露台,迈出去,迈出去,然后又退回来。他无法迈出那一步,以无名幽魂的身份凄惨死于众目睽睽之下,灯光将照亮他每一粒晶莹的血液和瘫软的舌头。


不要忘记。我现在是来磨砺你快要蹉跎下去的决心。杰西按部就班念完他最后的台词,一挥破烂褴褛的披风,扬起一阵灰尘,背对着观众缓缓走下舞台。哈姆莱特王子深情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唱咏叹调般的独白。


 




鬼魂从舞台走到阴影中,又从阴影中走到礼堂之外,他的离开正如他存在的十几年一样悄然无声,无人发觉也无人在意。人人当他是个鬼魂,忘却他也曾是个尊贵的国王。他也是个鲜活的人类。




他游荡在小镇的街道,礼拜天,大多数居民都聚集在教堂听循上帝箴言,其他人则在学校观赏王子的复仇。一处圣洁一处堕落,一处强调信仰一处质疑神明。他假装自己是个真正的鬼魂,死于不知名时代死于不知名人之手,遗忘过去断绝未来,也不知该去往何处。他脸上还画着落魄憔悴的妆容,惨白的脸上顶着鲜艳的假血,野猫竖起尾巴对他嘶吼,灰蓝色的鸟雀盘旋在枝头。




杰西从少年时期就深信宿命论,命运犹如浩瀚星河,相遇则是一次碰撞,无数意外造就必然。他讨厌猫却养猫,讨厌表演却混迹于戏剧社,仿佛赎罪一般勤勤恳恳,他所厌恶的事情才是意义所在。他在悲观中靠取笑自己活过这短暂的十几年,借以扮演某个角色流下隐忍的眼泪。


 


他从学校走到教堂,几乎踏遍了整个小镇,走到小镇的边缘却犹豫不决,就像他站在布景的露台上迈出一只脚,迈出去,迈出去,又退回来。


这时声音从身后传来,措辞礼貌而严谨。尊敬的国王,您要往何处去呢?


杰西被一只半人高的金毛犬热情地扑倒,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初冬高而远的穹顶,紧接着看见与他碰撞的那颗星。命运的星海若不碰撞便晦暗如尘土。他怀疑刚才那句只是自己的幻听,眼前的男孩牵紧狗绳平常普通,就像世间每一个人。




您要去哪儿呢?尊敬的国王。男孩又重复了一遍。




杰西听见自己小声背诵鬼魂少得可怜的台词中的一句。我现在是来磨砺你快要蹉跎下去的决心。他听见自己头晕目眩中血液在奔涌心脏如擂鼓,正如埃涅阿斯在远洋航行后看见雾霭中的迦太基,船帆在海风中发出雀跃的悲鸣。漂泊的鬼魂无声无息数百年后终于被人发现。而他说,我只是一个鬼魂。


我只是一个鬼魂。


杰西说。


 


 


杰西挥着他破烂的披风迈出了那一步,安德鲁松开牵引绳,而狗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地跑走。他们毫无缘由地就踏上了逃亡的道路。


我叫安德鲁,男孩说。杰西则在心里称他为哈姆莱特。


他一眼就看出了杰西犹豫已久的事情并替他下了决定。他斩金截铁地说,我和你一起走。


这是一场即兴的逃亡。他们从一开始就犯下罪行。杰西毋庸置疑是个怪人,而安德鲁似乎比他更怪,他放走了自己的狗偷了父亲的车,带着一根狗绳和自己所有的积蓄远离原本熟悉的一切,好彻底告别以往的人生。




杰西坐在副驾驶,靠在窗上,伸出一只手感受风从指间穿梭而过,他无法捕捉也无法捉摸。长久以来他觉得自己像个童话故事里有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,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活着的喜悦。他什么都不问,但他好像都知道。远离一个熟悉的环境通常会让他焦虑,但已到了离别的时刻。


安德鲁父亲的车里放着一首歌颂自由的轻摇滚,出于各种得而复失的经历,这歌听多了也令人厌烦,他感到隐隐的不安。




为什么要把狗放走呢?杰西不解。


安德鲁把牵引绳丢到后座,笑得有些腼腆。我对狗过敏。


杰西不知道安德鲁养狗的初衷是否和自己一样,但他再次感受到了共鸣。他的三只猫和安德鲁的狗一样成为了可以被遗忘的存在,仿佛象征着从出生起就被自己厌恶着的那一部分终于可以割舍。


 


鬼魂与发现鬼魂之人踏上不问归处的道路。去哪儿?佛罗里达,纽约,华盛顿,还是加利福利亚。没人知道。




他们沿着公路一路向前开,往偏僻的地方走。往前看去,再往前看去,四平八稳的线条在远方汇集成为一个点,灰黑色的公路一望无垠形同蛇迹。行车记录仪上不断跳动着白色的数字,生命以数字来标榜意义,在这一刻却失去了意义。导航仪上他们是一个移动的红色的小点,他们是这样渺小的一个红色的点。




杰西换下那身滑稽的戏服,穿上从二手商店里买来的单薄的衣服。把厚重斑驳的妆容卸掉之后他依旧脸色苍白,嘴唇却殷红似春天的吻。




安德鲁愣怔了片刻说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你,大概是两年前,我十五岁,那时你在一出愚蠢的戏剧里演一棵最好的树,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了你。他把爱字说得如此珍重又随意。当你的面这么说真令人害羞,他低下头。


杰西看着他的眼睛,心想,哦,哈姆莱特。


 




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不多的钱去跳伞,跨越了十四个镇,终于找到了可以跳伞的地方。




十七岁的安德鲁站在飞机上,轻轻握住杰西的手。他很久以前许过愿,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跳伞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杰西,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,但他并不羞于用有限的词汇表达。他唯独撒了一次谎是他没有告诉杰西,放走自己的狗不仅仅是因为过敏,还因为他第一眼就知道杰西足以取代他身边的一切。




他几乎花光了自己从五岁起存下的所有积蓄,送报纸和牛奶,帮邻居修理草坪,照顾小孩儿,卖饼干,以此和自己喜欢的人跳一次伞。他想要一起活着度过无聊一生,甚至可以一起死去的人。


杰西不明白安德鲁的执念,他有些恐高,但还是和安德鲁牵着手从数千英尺的高空一跃而下,犹如共同经历了一次死亡。


 


他们处在少年与成人间最尴尬的一个时期,十七岁,却谎称自己已经二十一岁,大摇大摆走进小酒吧,骗一两杯涩口的酒,再借着去厕所的由头偷偷从窗口逃走。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吃当地最著名的海鲜,为此花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张纸币。


安德鲁把锈蚀的王冠放在驾驶台上,偶尔他还是称呼杰西为他的国王,而杰西叫他哈姆莱特。他们现在真的身无分文只有彼此。




接下来要去哪儿?


他们从没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,也不知道走了多久,天气一天比一天冷,傍晚他们拥抱在一起蜷缩在汽车后座入睡,白天拥抱着醒来,有时候则日夜颠倒过来。他们追逐风,追捕风,做无谓无意义的事,把一切都抛在脑后。






我想吃花生冰淇淋。


安德鲁掏出口袋里最后两个硬币,说,虽然我对花生过敏。


他笑得很夸张,显得有些疯癫,他毫不收敛地表达自己的一切,爱,和爱。杰西向来不喜欢情感表达得太过外露的人,但他不由自主地点头说好。


 


杰西从一开始就想,他们的相遇犹如宿命。


天体在沿某一轨道运行时,在同一时刻同一位置与另一运行轨道的小行星发生碰撞。杰西不知道花生冰淇淋是不是爆炸的闪光结束的预兆,但安德鲁倒地的瞬间他终于理解了相遇那一刻不安的源头。他们运行到了相背的时刻。


安德鲁绝不会死。哈姆莱特的胸口插着淬毒的锋利的剑。




救护车的鸣笛就像伊希斯的低语,掌管命运的女神平静地将星盘打乱。杰西握住安德鲁的手然后转身离开,他带走了驾驶台上锈蚀的王冠并把它随手丢在了路边的垃圾桶。他不再犹豫了,来和走一样干脆。我的时间快到了,我必须再回到硫磺的烈火里去受煎熬的痛苦。他不再像个鬼魂,同时也失去了那唯一一个可以看见他的人。别了,哈姆莱特,永别了。


他在雾霭之中看见迦太基,便也注定了他在不得不远离时将看见燃烧的海岸与烈火中的狄多。特洛伊的火焰从未熄灭,雾霭中的迦太基正如燃烧的故土。


 






后来他们也碰过面,像每一个久别重逢的人那样握握手然后告别,走向不同的归处。像每个人一样。










十七岁那一年安德鲁站在飞机上,他很久以前许过愿,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跳伞。


他看过关于跳伞的纪录片,航拍远镜头里人小得像蒲公英的种子,却又子弹一样射出去,既慢得像实习护士扎进静脉的针尖,又快得好像从正午睡到黄昏的那五个小时。


人类追求极限可能是在无限追逐死亡,他心里涌起一阵疑惑,有种下一秒就会死在这里的预感。短短一两秒他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死法,无一例外以地上一滩骨头内脏脑浆分离的肉泥为结尾。他不是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,人的归处不限于天堂地狱抑或炼狱,但这死法不太美观。




风割过他的脸颊,重重拍打他的头颅,风浪恰似潮水。杰西不停深呼吸,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不安,防风镜压住了他大部分乱蓬蓬的卷发,探出来的一缕不断打颤。


一起跳吗,教练问。忽然之间安德鲁冷静下来,杰西看向他的眼睛,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,然后点了点头。他是被一脚踹下飞机的,他闭着眼睛一跃而下,肢体舒展,在离地面数千公里的地方如同一颗又快又轻的子弹,不摧毁建筑与生命,只摧毁已构建的自我。杰西是另一颗子弹。


 




再后来他们变成两朵蒲公英的种子旋转着下落。下落的速度依然很快,他感觉自己像是希腊爱琴时期大理石板上凝固的浮雕,一副油画疲惫的模特。他几乎看不清地面小小的房子,入目皆是大片的绿波、橘子色的土地和蓝色的湖泊。湖泊蓝得一如杰西的眼睛。他已经不牵着杰西的手了,他也一定不会像一滩肉泥那样死去,他们从高空直坠地面犹如经历了一次但丁指引的旅行,再次落到地面就重新植根发芽,长出骨骼和皮肉。




他想起自己许的愿,忘记了是在那一年昏暗的时刻于心中默念。生日快乐歌在脑子里如白鸽一样盘旋,蜡烛滴着彩色粘稠的蜡油,朦胧形同太阳的光晕。杰西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白色的降落伞仿佛一大团柔软的云。


 


他直觉自己会对这项运动上瘾。直觉是对的,从此他尝试过高空滑索和蹦极,热爱一切从高处降落地面的项目。很久后他哥哥婚礼时他们也进行了一次跳伞,那次做的甚至更过火些,不绑降落伞的跳伞,从形式上更加贴近生死的界限。如果把婚姻看做一次有死亡威胁的冒险,埋葬后半生选择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,相比之下起码坠地死得更自我。牺牲自我是浪漫永恒的主题。




他写了一封别人读不太懂的东西,借着慈善的由头谈婚姻,自由和爱情,像诗又不是诗,晦涩难懂。他在哥哥的婚礼上读这份宣言,把它放在网站上,庄严而郑重,没指望有人能够听懂。那时候杰西远在纽约,但想必也读到了它。


 




安德鲁从伦敦的郊外向东或者西看去,欧洲人在十五世纪就是怀着同样盲目的憧憬与期望踏上了船只,用黑面包和朗姆酒改变了世界的格局。


二十一世纪他什么也做不了,十七岁他谎称自己已经二十一岁,二十一岁他希望回到十七岁的那个冬天,杰西的眼睛蓝得甚于鸟瞰的湖泊,他穿着破烂的戏服带着生锈的皇冠背诵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台词,声称自己是个鬼魂而非国王。


他们假装自己无家可归只好开始一场逃亡,身无分文从一个小镇走向另一个小镇,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的地方停下冒烟的汽车,一边抱怨晚上骤降的温度一边抬头看沙砾般耀眼的群星。


 




走走停停,走走停停,不问来路,不想归处。仿佛永无止境,一个冬天的无与伦比的夏令营。


 


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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